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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靈魂急轉彎》影評:一念成佛一念魔:心流與焦慮的一步之遙

靈魂急轉彎影評

這部電影的主要衝突在於男主如何緩解自己的存在焦慮:

男主是個有心流體驗的爵士鋼琴手,卻在平庸乏味、被人規劃好的生活中日漸消沉,看萬事萬物都失色,這是第一層焦慮。促成他在意外「喪命」之後無論如何都要魂魄復位,完成重要的演出。

得償所願之後,愉悅只持續了一秒,輕微的失落隨之而來,他原以為心態和人生都會翻天覆地,可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,這是第二層焦慮。促成他回味和22在一起的時光,並下定決心去找22,一起完成劇情最後的昇華,實現了互相救贖。

人物編排和衝突進化都無可挑剔。

本文主要想說說心流和焦慮。


若說編劇完全沒聽過「心流」的概念,我大概是不信的。

男主跟隨22進入的「出神」領域,有天上地面兩個維度。

浮於空中的叫ZONE,流光飛舞,如神如佛,每個靈魂都沉浸在高度的愉悅中,而且他們有個共同特點:正在做一件事,如表演、扣籃、紋身,或者如主角之前體驗到的,演奏爵士樂。

身處心流體驗的人們

而在地面黑色砂礫中埋頭追尋著什麼的,則是lost soul,魔鬼一般醜陋黢黑的身體,只有放光的雙眼隱喻盲目的執著。

迷失的靈魂

電影中的設定,ZONE是靈魂可以直接進入的,而迷失的靈魂則是由ZONE中誕生,或者說,由ZONE而墮落的——

由zone墮落而成lost soul

亦即,高度愉悅的體驗,一旦執著過度,就會入魔迷失。

米哈里·契克森米哈賴在闡釋「心流」概念的時候,就提出過意識的複雜程度會隨心流的體驗漸增。當個人技巧或能力高於挑戰時,會產生厭煩、無聊的情緒;當能力不足以應對挑戰或達成目標時,則會產生焦慮情緒;只有當二者相匹配,才有可能產生心流體驗。

因此,人們在試圖進入「心流渠道」的時候,應該努力調整目標與能力的適配性:焦慮時提升能力,厭煩時提高目標。這種迂迴前進的路線會讓人在某件事上持續心流體驗。

但並不是說從心流渠道漏出來,進入了焦慮狀態,就一定會迷失。一定程度的焦慮可以轉化為內驅力,有助於個體對技巧或能力的打磨。但是長期處於焦慮狀態,以致產生適應性障礙(男主最開始的無聊生活已經有點適應性障礙的苗頭了)或焦慮障礙,這種情況大概便是電影中的lost soul了


持續的「目標高於能力」的情況可能會有兩種,而帶給我們關於緩解焦慮的解答也有多個層面:

1.

一種情況是目標永遠高於能力,個體在能力方面的努力和投入似乎是個無底洞,無論如何都夠不上目標。影片中墮落的探索者一直在尋找埋在地下的什麼,也許是寶藏,也許是地雷,也許是古代遺跡……他在開始的時候能體驗到心流,享受尋找本身的樂趣,或許還帶著隱隱的期待,內心雀躍……但是因為一直沒有找到,焦慮情緒持續擴張。然後在某個瞬間,尋找不再是樂趣,變成了一個魔咒。

【解答提示之一】正確評估自我和事件狀態,對事件進程和結果都抱持開放式的預期;根據結果不斷修正,你總能找到那個「跳一跳就夠得著」的愉悅目標。

心流體驗的觸發事件,有點類似於電影中的spark,男主原以為要為22找到那個事件才能生成地球證,於是帶她體驗了各種行業。而他自己也經驗性地認為,爵士樂是他的spark,是他人生幸福的唯一可能。

所以他會認為,理髮師本來的夢想是當獸醫,卻因為沒錢上培訓課,只能當理髮師,一定是很慘的,就像他自己一樣,只能當個中學音樂老師,悲催極了。但是理髮師卻說:「我作為一個理髮師也是很開心的,我讓人們變得年輕英俊,還能遇到有趣的人……我可能沒有發明輸血,但我多半也是在拯救生命。」理髮師及時修正了自己的目標,並且從當下的事件中發掘了新的愉悅。影片其實在這裡就已經草灰蛇線地埋伏筆了,所以最後亮出主題一點也不突兀。

2.

這種情況上升到人生目標的話,就好比我們永遠在為當下人生尋一個終極意義。如果我們堅信,人生一定有一個宏大的主旨,或曰人生意義,或曰畢生追求,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識破,無法達成,睜眼閉眼都是熟悉到厭煩的人事物,日子像沒有摺痕的白紙一樣平淡乏味,那麼便會陷入持續的存在焦慮,甚至認為人生是毫無價值的,做出各種脫離積極生活的選擇。人本主義心理學強調存在的一些基本問題,生老病死人生意義等,認為「存在焦慮」便是個體失去意義、放棄人生的表現。

【解答提示之二】人類個體從宇宙層面講,就是毫無意義的,甚至不比一顆流星更有價值,也不比一片流星餘跡雲更美艷。宇宙意義的闕如是事實,卻也並不妨礙我們在人生進程中追尋其他層面的意義,這種意義的載體就是個人體驗「改善人生,唯有從改善體驗的品質著手。」我們大抵可以斷言,一個永遠在體驗快樂、用心收拾每一片垃圾、對一切都心懷感恩的環衛工,一定比一個時刻緊繃、脫髮嚴重、失眠夢囈、患有焦慮症的基金經理更幸福,也一定比一個不停滿足自己物慾的闊太太活得更有意義。因為享樂轉瞬即逝,而體驗的樂趣則回味無窮。

3.

另一種「目標永遠高於能力」的情況是不斷追逐更高目標,人為地(或自以為是人為地,你的自由 意志也許並非自由 意志)讓自己永遠處於焦慮狀態。就像最開始的基金經理,永遠在追尋下一單「交易成功」。「月之風」不無同情地說:「又是一個基金經理。」影院裡大家都笑了——對呀這個行業就是這樣,不管你自己願不願意,你絕對不能輕易滿足,必須永遠前進……

【解答提示之三】新目標當然是前進的動力,但是當追尋新目標和生活脫節,盲目地追求賴在ZONE的狀態,就會陷入obsession,魔怔了。因為心流不等於幸福,觸發心流的事件也不等於生活本身:男主雖能體驗心流,但日常生活卻還是一片晦暗,他忽略了什麼?除了演奏爵士樂,生活還有落葉,有餘暉,有第一口披薩的香,和地鐵偶遇的惆悵……哦,還有活在台詞裡的麗薩,他最後去找回自己的愛了嗎?所以米哈爾痛心疾首地表示:「其實只要我們在奮鬥的過程中覺得愉悅,設立新目標也沒什麼不好;但問題就在於一般人總把所有心力放在新目標上,不能享受現在,也因此與知足的快樂絕緣。」

在這裡也推薦這部電影,將這種矛盾通過兩個主角體現了出來:激烈的競爭最後,冠軍和亞軍可謂都得償所願。亞軍也從來沒覺得失去了什麼,因為他既堅持了夢想,也沒有放棄生活,還收獲了親情友情。冠軍可能也不會覺得失去了什麼,無非就是為了奪冠而失去了妻子、家庭,又變得孑然一身,但是他的確蟬聯了冠軍。這裡當然沒有什麼是非對錯,但是如果你說誰「看起來」更幸福一些?我會覺得是亞軍。

同時,米哈爾還不無嚴肅地提醒過讀者:心流未必止於至善,能促成心流的事件,在道德上不一定就是善的。——這個相信大家都能明白。

4.

但也許,不僅電影中調侃的基金經理,所有的行業都是這樣的。或者說,當下的社會環境就是一個「焦慮製造機」,所有人都是被揪著頭皮疲於奔命。這又來源於兩個因素。一是社會普遍價值,保羅·多蘭稱為「元社會偏好」,心理學家說個體都有「社會比較」的傾向,都是指人在社會之中,會被社會普遍認同的價值觀所裹挾,追求一些大家都在追求的東西:學歷、多金、名牌、瘦身、美貌、雞娃牛娃等等。二是風險社會,烏爾里希·貝克在切爾諾貝利之後提出了「風險社會」的概念,認為現代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,人類實踐將自身帶入了無法預測的風險之中,「人 禍」的破壞性甚至遠遠大於天災,個體身處其中,沒來由地感到焦慮、不安、恐慌,因此不停地抽打自我。育兒焦慮讓孩子們被迫成為雞娃,破產焦慮讓人不斷追求金錢,學歷焦慮讓人不停考學……可是,無論如何努力,風險仍舊會從某個隱秘的角落突襲而來,小到頭疼腦熱,大到全 球 疫 情;小到投資失敗,大到金融危機……人類一直在,焦慮一直在。

【解答提示之四】建立內心秩序和與生活的聯結,以對抗社會規則的制約與覆滅。大抵缺乏內心秩序的人,更容易被社會宰割,他們會依賴電視、藥物、宗教,依據販賣焦慮的廣告來選擇生活,也更容易陷入風險社會的焦慮漩渦。而當大型的社會事件 碾 壓 個體的時候,也更容易迅速崩潰。

而心流體驗的最大化,是將內心秩序與生活聯結,將心流融入每個瞬間,這種寧靜的愉悅又反過來固化內心秩序。屆時,心流體驗不是由事件觸發,而是由生活本身觸發,追逐心流事件的概念就會淡化,社會制約的力量就會脫落,哪怕文明走到末路,個體的光輝總會燃燒到最後一刻。

不以社會賞罰為念。從社會制約下解放自我,最重要的步驟就是時時刻刻發掘每一件事中的回饋。如果我們學會在不斷向前推進的體驗中找到快樂與意義,社會制約的重擔就會從肩上自動脫落。當獎賞不再受外在力量管制時,權力就回到了個人手中。

最典型的例子大概就是《活出生命的意義》的作者、存在主義療法的先驅維克多·弗蘭克爾所倡導的。他活在一個失範(anomie)的時代,社會規則、行為準則全都模糊不清,善惡顛倒,自尊並不比一個爛雞蛋更金貴。但是他說:「我們不應該再問生活的意義是什麼,而應該像那些每時每刻都被生活質問的人那樣去思考自身。我們的回答不是說與想,而是採取正確的行動。生命最終意味著承擔與接受所有的挑戰,完成自己應該完成的任務這一巨大責任。」

也一如女爵士樂手給男主講的寓言:你既在生命之中,為何還要追尋生命呢?


「只有在不計較好壞、全身投入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之時,才會覺得幸福。」

人生的意義並非人生的目標,而是生活本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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