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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遊牧人生》影評:遊牧人生:一首關於告別的練習曲

遊牧人生影評
原載南風窗旗下「不值得影評」公眾號

《遊牧人生》不是一個尋找家園的故事,尋找家園的母題,人類已經講了幾千年。它也不是一個自我救贖的故事,任何救贖、療癒或者心靈雞湯,在它面前都顯得俗套。

相反,它是一個失去家園、告別家園的故事。趙婷用一種看似溫情的敘述方式,講述了一種徹底的告別。

1、消失的小鎮和現代遊牧族

荒敗的小鎮,蒼茫雪天,弗恩與人簡單道別,接著駕車遠去。

下一個鏡頭,近景,弗恩左右張望。

鏡頭又陡然拉遠,沒有任何過渡,直接切成大全景,我們看到,原來弗恩蹲在一片荒原中,剛清理完腸道廢棄物。然後她哼著小曲,驅車穿過一片幽藍的暮色。

我們可能以為,一段美好的房車之旅要開始了。但是,很快,鏡頭切入亞馬遜的自動分揀車間,弗恩走上了流水線。

《遊牧人生》貢獻了一個了不起的開頭。

廢棄的工業小鎮、荒原、跨國公司的流水線。——三個意象,九句台詞,五分鐘時長,寥寥幾筆,簡潔有力,基本奠定了整個文本的結構、主題和基調。

這三個意象相互貫穿、輻射、碰撞,為整部電影提供了強大的內驅力。

弗恩來自西部的廢棄小鎮,成為亞馬遜公司的季節性零工。廢棄工業小鎮和自動化流水線,一新一舊,兩種資本主義世界,其間裂開一道巨大的社會鴻溝,將女主角弗恩吞噬其中。

她是經濟與社會的雙重棄民。

影片講述的小鎮是真實的,開頭的字幕卡即交代,2011年,內華達州恩派爾關閉了經營88年的石膏廠,之後,恩派爾——諷刺的是,它與帝國(empire)同音——關停了所有生活設施。5個月後,郵編89405也宣告廢棄。就這樣,恩派爾從地圖上抹去,弗恩的生活也被連根拔起。

她不得不啟程,像西進運動中的拓荒者那樣,像「在路上」的凱魯亞克那樣。

不同的是,她既不追逐財富,也無意於反抗社會。她以房車為家,打著零工,漂泊度日,成為一個現代遊牧族。

本片遊牧族的故事,也是真實存在的,被作家傑西卡·布魯德記錄於一本同名的非虛構文學中。現代遊牧族代表了美國社會一種全新的現象。嬰兒潮一代如今步入生命的黃昏,他們的未來,被2008年的經濟崩盤所打破,如今,這些白髮蒼蒼的中產奮鬥者,陷入絕望和貧困。他們到了退休的年齡,但無法享受真正的退休生活。他們必須工作,像馱馬一樣,至死方休。

這是一個現代版的《憤怒的葡萄》,他們開著房車,遊蕩在全國,在酒吧、餐館,或者像弗弗那樣,進入亞馬遜的倉庫,打一段工,繼續啟程,像候鳥一般。

不同於約翰·斯坦貝克筆下血淚抗爭的激烈憤慨,現代遊牧族掙脫了金錢的枷鎖,反而在貧困中獲得了一份安寧,重拾了愛默生和馬克·吐溫所遺失的光榮傳統。

但對於弗恩來說,一切要複雜得多。

在她身上,導演投下了更為深邃的目光,使得本片既不落入批判立場的單一視角,也不流於廉價的心靈雞湯。

2、真實與虛構的交匯

《遊牧人生》是一部極為純粹的電影,純粹的角色,純粹的靈魂。

但這種純粹並不等於簡單,相反,它是多種複雜性所糅合的奇妙體驗。

這要先從導演的身份和她巧妙的敘述方式說起。

外界對趙婷唯一的認知,可能是「宋丹丹繼女」這一標籤。

但真正折服影迷的,是她的才華。

趙婷生於北京,十來歲便留學英國,又轉到紐約深造。跨文化的身份背景,在她作品中留下痕跡。

與李安類似,《遊牧人生》中的趙婷,凸顯一種文化融合的創造性。

《遊牧人生》有美國電影的工業痕跡,但更多是歐洲電影的作者傳統,還有內化的東方韻致。

美學系統上,趙婷與泰倫斯·馬力克有微弱的師承,但《遊牧人生》以不飾雕琢的遠景實拍鏡頭,顯示她對馬力克風光美學的警惕。

不同於馬利克大量的抒情性特寫,趙婷創造了另一種鏡頭關係。她取消中景的過渡性,在近景與遠景之間,創造一種陡峭的力量感——正如開篇處,弗恩在荒野中排便這一場景。或者弗恩恣意徜徉於林間、溪水,隨後鏡頭以猝不及防的跳躍感,切入房車車門關閉的特寫。

這種創造性的手法,融匯於影片主要場景的轉換,逼仄的房車內景、工作場景(如亞馬遜的倉庫)、遼闊的美西風光,呼應著敘事的節奏。

比起泰倫斯·馬利克的作品,《遊牧人生》更突顯現實主義色彩。同時,比起馬利克的風格化和哲思性,《遊牧人生》更貼近土地,更貼近生活,更真實有力。只是這種真實並非恪守現實主義的法則,而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創造。

儘管《遊牧人生》只是趙婷第三部長片,但她已經創造了一個傳統。

她大量邀請素人演員,實名演出——將演員真名用在電影中。

《遊牧人生》大部分演員也是非職業的,不少遊牧族實名出現,親自扮演了半虛構的自己,比如Bob Wells,遊牧族的導師,他是反抗美國工作文化的精神領袖;

再如Swankie,她扮演了一個垂死的癌症患者。

以及書中記載的另一個關鍵人物,Linda May。

趙婷在指導非職業演員方面,頗具天賦。

本片中,Swankie跟麥克多蒙德有一場精彩的對手戲。要知道,麥克多蒙德手握兩座奧斯克影后獎盃,演技出神入化,而Swankie從未有過表演經驗。片中,生命垂危的Swankie跟麥克多蒙德飾演的弗恩講述一段寶貴的記憶,她曾在愛荷華州的河邊,看見鵜鶘落入水中,又見燕群環繞,彷彿她自己也隨之翱翔。

這是一長段台詞,鏡頭始終沒有離開Swankie的臉,這對於素人演員來說,是個艱難的考驗,而我們看到的是,Swankie不僅接住了,還在她的眼神裡也看到了光芒,看到了一種超越自我的神性,甚至一旁,影后麥克多蒙德的回應性表情和神態,也略顯暗淡。

非職業演員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就有的傳統,無數大師在前,趙婷只是學徒。

了不起的是,趙婷創造了紀實與虛構的交匯和平衡。

影片大多數人物是真實的,真實的遊牧族,真實的居民,弗恩是虛構的。

弗恩是一條虛構的線,穿過了真實的人群、真實的故事。麥克多蒙德用自己的專業和投入,將自己融入其中,又游移其外。

以上種種,賦予電影兩種迥異的氣質,一種自然主義的真實,一種是形式主義的奇巧,其間有複雜的融合,又有微妙的距離,進退間,遊刃有餘。

3、從沒有房子,到失去家園

很難歸納《遊牧人生》的情節與故事。

事實上,這部電影只是一個女人的生活片段。

弗恩四處打工,吃飯、睡覺、修補她的「家」,過一種瑣碎的房車生活。

她被時代和社會所拋棄,她找到了向她敞開懷抱的同類。她建立了另一種生活形態,加入了一種臨時性的社區。

但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和終點嗎?

顯然不是。

弗恩跟人說過,她不是「Homeless」,她只是「Houseless」,她失去的,是一種外在形式的房屋,而不是內在的家園。

不一樣的是,這句台詞出現在影片的開頭,意味著這種認知不是找尋之後的頓悟,自然也構不成這種意義之昇華。

實際上,影片一開始,導演就取消了這種意義的追尋。

這也導致了弗恩跟大多數游牧民的區別。

片中,有人在旅途中斷送生命,得到自我的救贖;有人療癒著心靈,享受著那種美國特色的自由;也有人掙夠了錢,回家買房,了此殘生。

反觀弗恩,當遊牧民邀請她加入篝火晚會時,她婉言拒絕,只是繼續漫步向前。當那個男人為她開啟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的時候,我們本以為,弗恩找

到了她的歸宿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她不告而別了。

這個人物始終是游離的,她的身份屬性跟遊牧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。看上去,《遊牧人生》是一部美式公路片,套著美式公路片的外衣,但骨子裡是反類型的。

弗恩經歷了美國神話的坍塌,她在遼闊的美國土地上踽踽獨行,她將魂歸何處?

我們不知道,弗恩自身也毫無自覺。

她沒有終點,沒有目的,她唯一的「使命」,就是不得不離開。

弗恩從不作停留,被迫的、或者主動的,總有一種力量,推著她,不斷告別,不斷啟程,像荒野走去。

「荒野」,呼應著一種《聖經》般的蘊意,天主說:「你們不必追念古代的事,也不必回憶過去的事!看哪!我要行一件新事,如今即要發生,你們不知道嗎?看哪!我要在荒野中開闢道路,在沙漠裡開掘河流。」

不同的是,應許之地變成了遊牧人生,一種徹底的被拋棄,取代了神聖的拯救。

正是這種存在主義式的設定,將「弗恩」從一個現實的、具象的人物中抽離出來。與其說,導演關注的是美國遊牧族的集體性失落,不如說,她更關注一個懸浮於歷史和社會的孤獨靈魂。

是的,弗恩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孤獨感,孤獨感不僅來自她拒絕了他人的邀約,也在於她背離家園,在於她身上與故土的連接,被徹底斬斷。

片中有一個象徵性的表達,弗恩隨身帶著一個碟子,一個祖輩的遺物,是家園的唯一傳承,但片子後段,因一次意外,碟子打碎了。

如此,「弗恩」的存在不僅在物理空間上被拋棄,不僅在社會緯度上被遺忘,更在歷史洪流中被沖散,成為真正的無依之人。

弗恩試圖跟打碎碟子的男人組建新的家庭,但那裡似乎並不是她的歸宿,她再次隻身上路。順接而來的一幕是,濃重的暮色中,弗恩走出房車,點燃燄火,揮舞著喊道:新年快樂。然後她笑了,笑得那麼悲愴。

弗恩的孤獨,並非簡單而直接的呈現,而是經過了一次次悄無聲息、不動聲色的剝離,將她殘存的希望一一打碎,再陡然呈現給觀眾。

這種孤獨感,是超越國界和文化的,是一種宏大的,難以承受的孤獨,並使得《遊牧人生》的表達得以昇華。

它不再是一個關於美國的失落的故事,而是一個人類失去家園、失去過去的故事。

破碎的碟子是一個巧妙的隱喻,意味著,她從原本自身所認知的「Houseless」變成了一個真正的「Homeless」。

過去一年的流浪,並非是為了尋找,而是一場告別的演練,直到她認清了一無所有的宿命,這場告別才得以徹底完成。

所以她再次回到了那個小鎮,處置完生命中僅剩的物件,她說:「我不會再想念它們了」,然後再次上路。

這才是這部電影真正迷人的地方,它講述的不是尋找的故事,也不是療癒的故事,而是一個告別家園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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