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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《艾莉塔:戰鬥天使》影評:怎麼看《艾莉塔》中的情感線?

艾莉塔:戰鬥天使影評

艾莉塔:沒有滿洲里

艾莉塔的問題在於,它以一種非常機械的方式講述著理性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對立,以一種模式化工業化的生產方式,去輸出情感,才因而無法像《流浪地球》那麼動人。《艾莉塔》帶來的只是快感,而非痛感。

一、美與崇高:先有美,然後有了崇高

何為崇高?崇高的的東西,必然伴隨著醜陋。博克在《論崇高與美兩種觀念的根源》中指出,崇高的對象不像美的對象隻產生純粹的快感,更產生恐懼感和痛感。

不理解這一點,就無法理解《艾莉塔》中對「撒冷」之邦的隱喻。「撒冷」和《大象席地而坐》中的滿洲里,其實說的是同一個地方。只是,《大象》以一種更殘忍更直白的方式來呈現;而《艾莉塔》則將過程浪漫化了。

因此,要問「滿洲里」或「撒冷」是怎麼一回事,我們首先得回到美學史上考察「崇高」的誕生。在「崇高」之前,16、17世紀的古典主義者們追求的,是工整、美麗、勻稱、嚴整的藝術之美。無論是文藝復興巴洛克時期的繁複建築,還是古典主義戲劇的「三一律」,都傾向於形式上的「完美主義」,盡量地美化表現對象。

然而,現實是很殘酷的。追求純粹的、至美的東西,也就是「理想主義」,最終只能是自取滅亡。18世紀前後,啟蒙運動的思潮席捲歐洲,從英國開始,各地相繼爆發大革命,戰爭、獨立運動……理想主義者被分為了兩派:一派像巴爾扎克,直接去「摹寫現實」;另一派像雨果,則依然在藝術中追求人道主義情懷。

但無論如何,藝術上的完美平衡,是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。於是就有了「崇高」。「崇高」是什麼?崇高就是醜陋的現實與美好的理想所產生的衝突,是浪漫主義者在遭遇命運和現實的折磨所帶來的痛感而產生的快感。

是的,我依然相信,崇高是一種快感,一種更深刻的美麗。

古典主義美學到現實主義美學的過渡,正是《艾莉塔》中「撒冷」的核心命題。那麼,我們接著追問,何為撒冷?

二、醫生:父親為何掌控子女

《艾莉塔》的開場,這個小女孩作為一個全新的生命被拋棄在現代世界。她來自「天空之城」撒冷,頗有種天仙被拋入人間的感覺。但是,七仙女下凡擁有特權,可以胡作非為,而艾莉塔,卻只有一個頭部,被混在垃圾堆中,什麼都沒有。這是在暗示一種新生命的開場方式:萬物皆自混沌(chaos)而生。

這個小女孩被醫生Ido撿去,重新拼裝了他女兒的身體,並且希望給她另一個生命。這個「換頭術」的形式在西方歷史中也並不罕見,比如阿莫多瓦的《吾棲之膚》中,醫生為了復仇,就給年輕的小伙子換了一副女性的皮囊。總之,換頭是為了延續新的生命,完成一個夢想,實現某種願望。

那麼,醫生的夢想是什麼呢?

醫生的職業性質,具有神奇的悖論性:一方面,醫生拯救的是「人類」的生命;另一方面,這位醫生卻已經進化為一位工程師,製造和修復的是「機器」。這是兩個相似卻又迥異的職業,但都最忌諱擁有真心。醫生救多了生命,就必須認識到理性:現實中,有很多生命無法拯救。因此必須高度冷靜。工程師被理性同化,就必須放棄自己的感情。

看上去,這位醫生確實做到了表面上的高度冷靜。他擁有一切資本主義的特質:殘忍、嗜血,淪為工業時代的螺絲釘,做著一份普普通通的dirty work,像極了如今辦公室格子間裡的每一個個體生命。為了財富,為了活下去,他必須成為賞金獵人的一員,也去參與這場殘酷的鬥爭,順應這套雖然他並不認可的法則。把窮人、屌絲、弱者擠下去,讓自己得以生存。畢竟,施密特說過,政治就是敵我矛盾嘛。

可是,他自己心裡又異常清楚,自己骨子裡,還是個未曾被異化的具有人性的普通人。所以,他雖然自己也同樣參與著這個殘酷世界的競爭法則,卻仍希望在家中擁有一片安寧之地,罩著艾莉塔。醫生的夢想,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簡單樸素的夢想:拯救她,相當於重新撫養一遍自己的女兒。醫生的女兒在一次機器人的入侵中被殺害,他無法左右命運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奪去生命。妻子離開,家也因此被拆散。

家庭代表情感,是人類置身孤獨時所唯一能寄託和信賴的依靠。但是,醫生顯然還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。他試圖重新打造一副身體,來延續自己某種人文主義者的希望。他希望她是好的,可愛的,善良的。他希望她可以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成長下去,希望她可以成為自己的理想中樣子,一個人畜無害的、不受欺負的、完美的可愛的少女。或許,對於醫生來說,撒冷就是他理想中的艾莉塔的樣子。

三、撒冷:是天堂嗎?

到這裡,電影所要表達的主題已經很明確了,就是人類、人性、情感、理想主義,與機器文明、工業理性、資本主義的對立。而藝術家往往是理想主義者,所以我們接下來就且看人文主義的路線是如何延續下去的。

撒冷,無疑指向「耶路撒冷」。《聖經》中,耶路撒冷是聖地,是和平之城。大衛王率領以色列人征服了撒冷,且定都於此。可以說,撒冷幾乎是基督教文明——甚至可以說是西方文明的最高聖地,其重要性不亞於文革「全民媽媽」時期,人民們眼中的北京。也就是說,在那些未曾上去過撒冷的人眼中,撒冷是天堂,是聖殿,是被語言和外在的辭藻所無限美化的地方。

這大概就好像是如今知乎上的風氣:財務自由去旅行。攝影設備的普及和互聯網加速了社會的進程,看到網絡上曬出的新馬泰、歐洲N國自由行、拉美之旅……這些圖被精心地P國,這些kol(比如貓力亂步)被精心地包裝過,這些旅行者殷實的家底被隱瞞。於是,很多普通的打工者以為,財務自由就是積累財富後,辭職去世界各地旅遊。

然而,真實的撒冷是怎樣的呢?如今的撒冷早已失落,才有了流落到地面上的普通人民。他們以追求懸賞、殺害同類的殘酷嗜血愛好為樂,情感麻木不仁。偶爾有那麼一兩個看似「有追求」的普通人,比如雨果,就做著「去撒冷」的夢。

四、雨果:屌絲、於連、或資本主義焦慮

於是,我們就可以來盤一盤艾莉塔和雨果的這條線索。雨果的名字這個隱喻簡直不要太明顯,Victor Hugo,誰?大名鼎鼎的《巴黎聖母院》的作家,浪漫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的模範雨果先生。我方陣營是雨果,敵方陣營是維克多,這是否暗示著人道主義被撕裂?

但無論如何,Hugo同學必須首先是一個人,然後才是其它。這意味著他身上擁有著人類的一切優點的同時,也會擁有一切人性的弱點。比如,腦子被燒壞了天天聽精英主義鼓吹焦慮,夢想著掙9萬塊就可以去撒冷。這就是典型的沒有自己判斷,跟風被焦慮帶跑的表現。

懷揣著這個夢想,維克多也淪為了資本主義下的dirty word小傻子,沒日沒夜地打工,殘害同類,以為殺了他們,就能夠積累財富飛黃騰達,踩著他人的屍體走向人生巔峰。

這個時候,自以為自己披著資本主義精英外衣的屌絲維克多,遇見了這世界上最真最美最善良的心靈——未曾見過社會人心險惡的艾莉塔小姐。《十日談》裡有個故事,一個父親害怕孩子受傷,便把兒子終年養在山上。一天他們下山趕集,兒子第一次看見女人,他問父親,這是什麼?父親指著女人,對兒子回答:綠鵝!這是在說,父親對孩子權威式的保護和隔離,無法阻止孩子看見世界。他必須與世俗同流合汙,才能認識到「女人」,或是其它事物和那個理想主義世界的不同。

而艾莉塔第一次出山,就愛上了撩妹達人維克多。見過大風大浪的維克多,當然會被這顆澄澈的心靈所打動,甚至為了她,放棄販賣自己的靈魂。他說艾莉塔是他見過的最善良的女孩,甚至說對她說,「人類習慣了弱肉強食,你要堅持自己的夢想」。

「夢想」是什麼呢?其實,夢想或許什麼都不是。

從上面下來的艾莉塔知道上面的樣子。她說自己「只是那個垃圾扔下來的不起眼的女孩」,即使上去了,也什麼都看不到。可是維克多並不這麼想。他依然堅信撒冷能給他帶來美好生活。

五、球場:自我與社會、變得更強

艾莉塔知道,抑或是不知道某種社會法則。

摩托車球場,無疑是個具有強烈隱喻意味的地方。比賽場,理論上說,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地方。在競技體育中,唯一的標準就是變得更強。人們歡呼簇擁著第一名的獲得者,把他視為某種偶像。然而我們看到,第一場中,獲得第一名的人並沒有獲得前往撒冷的機會,而是被肢解,腦子被拿走利用。就像我們曾經以為的那樣:努力工作,就能升職加薪;可是哪有那麼容易,高管和高層要的並非是第一名的人,而只是他們好用的腦子。身體的剩餘價值被榨乾,掏空了腦子的普通員工們最終被拋棄得什麼都不是。

艾莉塔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跑到酒吧向世界開戰。就像我們很多年輕人中二時期做的那樣:「我要和這個世界的不公平作鬥爭!我要改變世界!」然後發現,周圍的人都冷漠得無動於衷。

於是艾莉塔就選擇了直接用肉身之軀去和這個世界對抗。父親給了一具美麗而精緻的頂級身體,好好放著卻偏偏不要,非要一頭撞上去,「和這個世界談談」。好,結果WAR1.0,敗。身體被肢解得四分五裂,就剩個腦子了。年輕人都這樣。不懂事,瞎折騰,把身體資本賠光,撞了南牆才回頭。

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父母給的教育只能撐到18歲,18歲以後,小孩子的事情,就要讓他自己決定了。為什麼艾莉塔一開始會輸?父母給的身體、理性規訓的東西,比如多讀書,終究不是屬於自己的道理。你得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,才能激發起自己內心的力量,過好這一生。

於是,重新改造後的艾莉塔V2.0,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身體,也成為了一個屬於自我的牛逼的人。這就像人生的第二階段:很多人開始認識自我,尋找屬於自己的一份工作或是事業,愛上工作或是愛上生活。「you know who you are, but just a shell.」 軀體不分好壞,看你怎麼使用。

艾莉塔的力量,或許不在那更強的身體,而在意志和軀殼的身心合一。她最大的力量,就是人性的力量。她用人性的力量,感化了雨果,感化了他的小夥伴們,甚至感化了來自撒冷的醫生前妻。綺蓮放棄了尋找艾莉塔作為代價,放棄了殺害雨果和艾莉塔。可見,看似冷酷現實的她,外表下也有一顆人類之心。然而,綺蓮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她的撒冷。撒冷,不是天堂,而是死亡。不過,天堂與死亡,本就悖論共生。

六、認識世界,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

自由主義絕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活,而是以一種操蛋的方式,順應這個世界的法則,與其同流合汙,然後用人文主義的方式,去創建新的規則。

須知,在這個龐大的社會,我們不可以將自己看作頂天立地的世界唯一。我們不可以相信什麼階層跨越,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。因為,吃得苦中苦,不會讓你成為人上人,而是讓你依然成為一個普通人。

世事運行無常,只有知道這一點,才能更好地活下去。

最後,艾莉塔以自己的方式,殺死了維克多。我們必須聯想到維克多(Victor)這一名字的歷史淵源——凱撒高呼:Veni! Vidi! Vici! (我來!我看見!我征服!)這意味著,Victor本身要取得的不僅僅是勝利,而是征服世界。

然而,這也正是看似精英實則失敗的某些達爾文鼓吹者的失敗。他們把階層看作是攀著他人上升,而誤以為征服就是不斷地beat other people然後擁有更多的財富。更多!永遠貪得無厭,永遠饕餮。

然而,艾莉塔告訴這位精英,you’re just a slave, and I’m just an insignificant girl. 正因為她見過那最美好的東西,才意識到平凡可貴。而維克多的夢想,不也是窮盡一生的力量,最終到達那個撒冷嗎?他看似成為了人類世界的主宰,可在他的上方,Nova卻還在戴著眼鏡觀望他們。

Nova是上帝嗎?我們誰都不知道。然而我們再次發現,這位不願出面的幕後操縱人,再次制定秩序,玩弄著人類的命運。

然而悲哀的是,療癒後的Hugo,還是拼了命地想要建造通天塔,去往這個夢想中的撒冷。

「我告訴你,我們要逃避一輩子,除非我們在一起。」

撒冷真的會給我們幸福嗎?到了撒冷,那又怎樣呢?見過撒冷的艾莉塔告訴雨果,真正的幸福就是在一起。雖然現實無處可躲,無處可逃,可在一起,就能獲得幸福,獲得心靈的解脫和人生的自由。

給我們帶來幸福的從來不是撒冷,不是那永遠無法填滿的永無休止的欲壑,而是擁有讓自己的內心圓滿和舒服的能力。

追求滿洲里,不如讓自己幸福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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